雁华宫外。
安凌玥窝在映春身边,默默朝栖凤宫走去,模样好不乖巧。
直到绕过一处廊道,她突然朝宫中小路跑去,七拐八弯,直到后边追着的映春累得几乎要趴倒,她才停下。
“小郡主,您可真能跑!” 映春弓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“在追什么啊?”
安凌玥也也累坐在地上,一脸遗憾道,“我看到一只瘸腿的小狗,想着找到它或许可以帮它把腿治好。”
“瘸腿小狗?”映春望着眼前月色下幽暗的湖面,收回神思,“小郡主可真善良。”
安凌玥当然知道映春在看什么。
她故作疑惑地回头,见是太液池,连忙又钻回映春怀里,声音透着惊恐,“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映春姐姐,再不会有人推我入湖了,对吗?”
映春一怔。
安凌玥趁机又问,“我是不是很讨厌?”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映春轻抚她的头,“您很可爱。”
“你别哄我了。”安凌玥泫然欲泣,“如果不是我讨厌,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?只可惜,连累五公主跟我一起遭了这一番罪,要是那天我没有答应五公主来这太液池边等她就好了,那样的话,一切就不会发生。”
映春倒吸一口凉气。
至此,哪里还能不明白,五公主假意约安凌玥过来,将其推入湖中,却反咬一口。
想到这是一个7岁小女童所做的事,只觉后脊发凉。
“映春姐姐,你说我该要怎么做才能弥补……”
安凌玥觑着映春的脸色再问,只是,话音未落,映春已经更紧地将她搂在怀中,“小郡主,您已经很好了,您什么都不需要做,谁都不需要弥补……”
安凌玥静静听映春说着夸赞喜欢的话,听映春有意无意地教她如何不卑不亢的在侯门深宫里生存下去,之后诚恳地道了谢,一脸感动、害羞又愉快的跑走。
在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心中种下对宇文嫣和雁华宫的怨,又播种了一颗向着她生长的种子,这两颗小苗很快就能扎根到太后心里,只需要有人偶尔去浇浇水施施肥就好。
她不想再让映春送。
一颗死过的灵魂,只为复仇和守护而生,暗夜、凉风和孤寂最为应景,正好绸缪。
她从大楚的暗流汹涌想到天下局势的波云诡谲,从安家的颓败想到大楚覆灭,从老夫人让人猝不及防的暴病而亡想到司夜宸给她的折磨和惨死……
安凌玥低着头,周身气息越来越寒,脚步越来越快,拐角处,不期然撞上一只有温度的大柱子,猛然弹回,重重摔在地上。
悲怆的气氛碎裂一地,再汇聚起,都成了怒。
安凌玥捂着额头,恨恨抬眸……
眼前立着一个男子,男子十四五岁光景,一身玄色锦衣,笔挺颀长,衬着漆黑的夜色和他背后树梢上一轮明月,宛若临世的魔尊,让人不敢直视,光洁俊秀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,乌黑的眸射出点点寒星,深邃犀利,似能看穿人心。
“司瑾哲!”
安凌玥冲口而出,心下情绪百感交集。
他是越国送来的质子,落魄不堪,却在大楚君臣层层严密的监控之中布下星罗密布的局,亲手铺下一条凯旋归越的康庄大路,那条路上,充满了司夜宸灭楚屠杀的血迹。
同时,他也是在她最狼狈时拉了她一把,在她身处绝境之际帮她一箭了结的恩人。
她知道今生还会遇见他,却没想到,会在这里,会这么早。
“没礼貌。”
司瑾哲薄唇轻启,冷冷丢出几字,还是缓缓朝她伸手。
安凌玥恍然回神,才想起她如今是个7岁的小女童,而不是眼前人的兄嫂,这么唤他的确不合适,正要道歉,却见男子一副等烦了的模样,收回手淡淡说了一句,“很喜欢坐在地上?那我走了!”
“等等……”
安凌玥只来得及拉住他的一片衣角,就势拽着那片衣角起身。
“还有事?”
司瑾哲抬手将衣角扯回,顺便还扫了两下她拉过的地方。
这态度,对她有敌意啊!
安凌玥努力回忆前世的这个时候,不由得替那时的安凌玥汗颜。
宫宴之上,她偷偷给司瑾哲的酒水里下了泻药,到最后,上吐下泻的却是她,她知道一定是司瑾哲做的手脚,到皇后那里告了一状。
她没有证据,皇后还是赏了他一顿板子。
此事至今应该没多久,他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。
真快!
安凌玥想到前世司夜宸查到司瑾哲背后有一个高人,如今距离大楚被灭还有十年。司瑾哲虽也狠辣果决,却有恻隐之心。如果十年后他强于司夜宸,大楚的土地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杀戮,如果她能搭上他背后那个高人,或许,他就不会灭掉大楚。
十年!
够她谋划了。
“为上次的事情,向你道歉。”
安凌玥开口,面上挂着纯真愉悦的笑。
司瑾哲回身,定定望了她片刻,“小包子,你在算计我什么?”
安凌玥晃了两晃,觉得一口腥甜梗在喉间。
她有点晕,突然想起栖凤宫里那碗药还没喝,凭着一股意志坚持到这会儿,她差点儿忘了她还是个发着烧的病人。心中一个声音告诉她,她已经很努力了,另一个声音又响起,说:她还可以再努力一些,她在争取的,都是人命。
“我很真心地向你道歉,不该在宫宴上挑衅你。”安凌玥转头四下环顾,她想寻个舒服点的地方坐一下,才发现,这地方竟连块可以落坐的石头都没有。
司瑾哲剑眉一挑,“所以,你就换个地方挑衅?”
安凌玥很想一巴掌抽过去,想到亲人和大楚,再想想她如今的处境,紧紧绷着那根快要断了的弦,冲男子狡黠地眨眨眼,声音里的疲惫再掩饰不去,“你怕我?”
男子淡笑着缓缓靠近,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,“我过来时,看到离宫的墙角下有一只瘸腿小狗,在睡觉。”
“叮……”
那根弦彻底绷断。
安凌玥眼前一黑,昏死过去。
再睁眼,已是翌日下午。
栖凤宫偏殿,皇后就坐在她床边,一双眼睛熬得通红,见她醒来,明显松了一口气,“我的玥儿,你可算醒了,急死姑母了,你说你去给宇文嫣道什么歉,给太后采什么花,出门连个宫女也不带,你是想吓死姑母啊,这些事情交给姑母去解决就好,哪里用得到你……”
责备的话,语气却柔得似能滴出水来。
安凌玥一头扑进皇后怀抱。
皇后整个人都懵了,“玥儿,是不是姑母说重了?姑母错了……”
安凌玥使劲儿摇着头,压抑着哭声却抑制不住肩膀的抖动。
感受到怀中人儿崩溃的情绪,皇后将人拉起,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,却觉这泪越擦越多,心疼又气愤,“谁让你不痛快,告诉姑母,不管是谁,姑母就算拼了这条命……”
安凌玥小手捂住皇后的嘴,终于再压抑不住,放声大哭。
前世,姑母死前都在为她求情,这一世,她再不要做那个祸害虫,从现在开始,轮到她来护姑母和家人。
安凌玥哭了许久,直到皇后要传太医才停下。
她红肿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往皇后怀里窝时,碰到了额头,乍然剧痛,她本能地抬手捂住。
皇后连忙将她的手拿开,“快别动,肿得像个独角兽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”安凌玥突然想到她撞到司瑾哲身上,连抽噎都忘了,转口道,“也不是那么痛。”
皇后冷哼一声,直接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,“越国那个质子把你送回来时就这样了,他竟然胆敢抱着你,还弄伤了你,本宫气不过,着人打了他三十大板,扔回离宫边上那个小院子禁足了。”
安凌玥心下哀嚎。
司瑾哲是狼,有雄狮猛虎在前,他看着无害,却是最狡猾危险的那个,姑母前世可没少在他面前拉仇恨,她觉得有必要在姑母和他杠上之前让姑母认识到他的真面目,“姑母,其实是他救了我,咱这样,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?还有,我听宫女们私下说,‘大楚和越国关系紧张,战事一触即发,质子还敢来,还能活下来,就说明这个人有勇有谋,不可小觑。’”
皇后认真看着安凌玥,良久,“宫女们说的有道理,等皇上跟本宫认错,我就提醒他,小心这个小子。”
安凌玥惊怔当场。
她得出一个结论,前世,皇后能稳居后位,一定是皇上的真爱。
五天后。
安凌玥病已痊愈,回府之前,她拐去了离宫旁边那个破落寒酸的无名小院。
司瑾哲在院中烹茶,抬眸间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远远朝他走来,后面跟着一个宫女。宫女双手提满了东西,小女孩背上驮着一个包裹,包裹看上去很重,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,见他望去,小女孩冲他投来大大的微笑,“瑾哲哥哥,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!”
司瑾哲面上的冷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,正欲开口,却见宇文嫣的身影远远走来。
他抬手一挥,内力祭出,本还敞开着的大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。